天津日报文化专副刊中心主办

■ 本期主讲嘉宾

中国艺术研究院 苑利 教授

嘉宾档案

苑利，民俗学博士，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原国际亚细亚民俗学会副会长、中国分会会长。现任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农业历史学会副理事长、中国人类学民族学学会民族遗产专业委员会主任，是我国较早从事非物质文化遗产学研究的实力派学者之一。

文化遗产学方面的代表作有：《非物质文化遗产学》《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干部必读》《非物质文化遗产学教程》《文化遗产报告──世界文化遗产保护的理论与实践》《民俗学与遗产学视域下的乡土中国》《韩民族文化源流》《龙王信仰探秘》《二十世纪中国民俗学经典》《中国民俗学教程》等。

很高兴有机会和大家一起交流关于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一些问题。通俗地说，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归根结底是要解决以下三大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什么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为什么提这个问题？因为要保护好非物质文化遗产，首先就应该知道什么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什么不是非物质文化遗产，这样才能在纷纭复杂的文化事项中进行辨别、提取。可以说这个问题既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逻辑起点，也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终点。

第二个问题是“为什么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只有把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意义说清楚、讲明白，人们才会认真去保护。那么，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到底具有怎样的意义呢？首先，非物质文化遗产具有着重要的历史价值、文化价值、艺术价值、科学价值和社会价值。同时，它也是一个民族最稳定的文化DNA，只要保护好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个民族最优秀的原生文化就能够传承下来，反之，这个民族的优秀传统就会因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不力而彻底断流。所以，保护好非物质文化遗产对于一个民族来说非常重要。

第三个问题则是“怎样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与许多学科不同的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学是一门为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而生的学问。它的最大特点就是具有可操作性。也就是说，掌握了非物质文化遗产学，大家就应该知道怎么去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

总之，今天我讲的就是围绕解决以下三大问题：“什么是”“为什么”“怎么办”。如果将这三大问题上升到哲学高度，第一个问题“什么是”解决的即是哲学上的本体论问题──到底何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问题；第二个问题“为什么”解决的是哲学上的价值论问题──非物质文化遗产到底有何价值；而第三个问题“怎么办”则是解决哲学上的方法论问题──用什么方法、秉持什么理念才能保护好非物质文化遗产。在我看来，尽管非物质文化遗产面临许多问题，但是，只要把这三大问题搞清楚了，非物质文化遗产最基本的理论问题也就搞清楚了。 

什么是 非物质文化遗产

首先，我们来了解一下什么是非物质文化遗产。我们是这样限定的：

第一，从传承主体来看，非遗一定是人类创造的。正因为凡是非遗一定是人类创造的，因此得有传承人，没有传承人就不叫非遗。非物质文化遗产一定是由人类创造并以活态的形式传承至今的，没有传承人的非遗是不存在的。

第二，从传承时限来看，非遗必须具有悠久的历史。悠久是多久？时间不足百年者不能称之为“非遗”。为什么把非遗准入门槛限定在100年？因为距今100年前，西方文化开始大举进入我国，我们的很多传统文化开始与西方文化融合。而在100年之前，我们的文化基本上还是原汁原味的。从这个角度来讲，只要保护好100年前产生的本土文化，特别是其中的佼佼者──非物质文化遗产，中国最好的东西也就保护下来了。

第三，从传承形态上看，非遗必须以活态的形式传承至今。历史上曾有过、后来却消失者是不能申报非遗的。比如说“月坛祭月”“天坛祭天”“泰山封禅”，这些大型仪式历史上确实有，规模也很大，但后来消失了。像这样的已经不是活态的历史事项是不能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这里要指出一点，靠文字恢复出来的项目是不能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通过别的方法，如比照某个实物恢复出的传统手工技艺能否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呢？答案也是否定的。那么，用什么方法恢复的传统技艺最靠谱呢？当然是口传心授的活态传承。

第四，从传承的原生程度看，非遗必须是原汁原味传承至今的。非遗的认定特别强调原真性。假如项目已经被改编、改造，可能会改变原来的基因，那就没有资格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

第五，从传承的品质来看，非物质文化遗产一定是这个民族最重要的文化财富，没有重要价值的不能申请非遗。每一项非遗都有一定的价值，比如历史价值、艺术价值、科学价值、社会价值等。

第六，从传承的范围来看，非遗主要分布在这七大领域：民间文学、表演艺术、传统工艺美术、传统生产知识、传统生活知识、传统仪式和传统节日。可以说非遗只存在于这七大领域当中，别的地方没有非遗。

讲到这里做一个小结：什么是非遗？所谓的非遗就是指人类在历史上创造的，以活态形式、原汁原味传承至今的传统文化事项，具有历史价值、艺术价值、科学价值、社会价值等重要价值，主要分布在民间文学等七大领域。

有人问非物质文化遗产和物质文化遗产到底是什么关系。有很多人认为物质文化遗产，比如古代的楼堂寺庙、古桥等，这些和非遗都没有关系，它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事物。这话说得并不准确。物质遗产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不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事物，而是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就像一个硬币有一元和国徽两面一样，实际构成了一个整体。具体来说，什么是物质遗产呢？物质遗产就是古代艺人、匠人做出来的实物等，比如说他们做的瓷瓶、景泰蓝等。什么是非物质遗产呢？非物质遗产就是那些艺人、匠人做这些东西时所用的技术、技艺。所以它们不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事物，而是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

正是因为物质文化遗产和非物质文化遗产存在这样的关系，所以现在国际上流行一个词，叫“遗产对儿”。即是说要想保护好文化遗产，必须从物质的和非物质的两个方面同时去保护。打个比方，北京四合院是一个人类文化遗产，怎么把这个遗产保护好呢？文物部门要保护好那些古老的四合院，别让它们被破坏了或者被火烧掉了。文化局的部门则要保护好四合院的建筑技术。只有把四合院和四合院的建筑技术同时保护好了，才能保护好这个文化遗产。同样陶瓷也是一个人类文化遗产，要保护它就是一方面要保护好古代留下来的那些陶瓷文物，同时也要保护好以活态的形式传承至今的古代的陶瓷制作技术。从某种角度来讲，保护好非物质文化遗产更加重要。因为非物质文化遗产被破坏就更容易出现文化断流的问题。

什么叫文化断流？金字塔、故宫、长城这些建筑如果没有了，但金字塔、故宫、长城的建筑技术还在，这不要紧，我们还可以再建，但是如果技术也没有了，这个文化就断流了。现在之所以强调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就是怕民族文化断流了。所以我们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根本目的，就是为了让我们的民族文化永不断流。

为什么保护

非物质文化遗产

下面讲一讲为什么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这是因为非物质文化遗产有价值。什么价值呢？可以归为四大类：历史价值、艺术价值、科学价值和社会价值。

非遗的第一个价值：历史价值。所谓非遗有历史价值，就是说非遗能够帮助我们认识历史。认识历史有一个过程，最早我们往往是通过典籍来认识的。比如我们通过看《汉书》《后汉书》了解到汉代的历史，看《新唐书》《旧唐书》了解到唐代的历史。但是史籍认识历史的缺点在于文字记载过于笼统，往往只靠文字不可能清晰地感知到历史的模样。比如秦国史书记载了秦国的历史，但是它没有记载士兵穿的什么铠甲，铠甲怎么做的、怎么穿戴，也无从得知，所以说通过典籍认识历史也有短板。

距今100年的时候，西方考古学开始关注中国，考古学解决了很多问题。比如再讲到秦国士兵的铠甲，看看兵马俑就能知道了，尽管兵马俑是用陶片做的，但是大致上也能看出来铠甲的样子。通过文字记载不清的铠甲，通过考古就能认识到了。但是考古认识历史也有它的短板。举个例子，唐代的宫廷音乐是非常好听的。宫廷音乐在画上也有表现，但是通过文物我们只能知道古人弹宫廷音乐时用的是什么乐器、穿的什么衣服，却无法得知弹的什么曲子，每个曲子每段之间怎么过渡都无法知道，这就是考古认识历史的短板。怎么办？非物质文化遗产就是解决这些问题的最好渠道。

具体来说，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历史价值有三种：一是证史的价值，证明历史史实；二是纠史的价值，纠正史书错误；三是补史的价值，帮助我们补充历史。

非遗的第二个价值：艺术价值。原来文化部在保护非遗的时候，没有点出其艺术价值。但看看第一批518项非遗项目，有74%都是因为有艺术价值才被评为非遗。可以这么说，并不是说所有的非遗都有艺术价值，但是像绘画技艺、建筑技艺、雕刻技艺、书法技艺、民间音乐、民间舞蹈等，都是因为有艺术价值而进入遗产名录，所以艺术价值也是不容忽视的。

通过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艺术价值，可以帮助我们认识特定地域的文化特征，还能帮助我们了解到不同时期的艺术特点。

第三个价值是科学价值。有人质疑非遗哪有什么科学价值？其实是有的。比如说我们经常能看到的斗拱，这个斗拱之所以是弯的就是因为弯的形状承重是最好的，赵州桥也是弯的。这就是非遗中的科技含量。不仅于此，像中草药，从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开始，到现在几千年了。有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个小伙子到苗寨去玩儿，脚气犯了，当地老太太拿了一个筐跑到山上，找了好多叶子，回来煮了一锅水，让小伙子泡脚，很快就好了。半个月后，小伙子又回来了，要了那些草药，回去后找老中医把配方弄出来了，然后把药水包装一下出售，很快就发展起来了，现在是一家很有名的公司。

这个故事说明了为什么一个社会高速发展的时候仍然要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因为社会高速发展意味着要创造新产品，到老祖宗那里去找方法、从非物质文化遗产中寻找灵感和资源也是一种创新。一棵树的高度是由树根扎入泥土的深度决定的，树根扎得越深，树就会长得越高。一个民族也是如此，要想高速发展，就一定要把根深深地扎到民族的土壤当中去汲取营养。

第四个价值是社会价值。我们以春节为例。春节有规律：初一都是家里人过年，小孩给老人磕头，老人给小孩压岁钱，然后全家高高兴兴地在一起过个年，不出门，这是家庭内部和谐关系的建设。初二走娘家，结婚的新媳妇领着姑爷回娘家，欢欢喜喜的，这就是亲族之间的和谐建设。初三开始走朋友，走亲戚，一直走到初八，这是亲戚朋友间和谐关系的建设。到了初八开始玩儿社火，走村串寨，这就是社区和谐关系的建设。过年一定要走一走，就是要拉近距离，和谐关系。可见春节是有很重要的社会价值的。

怎么保护

非物质文化遗产

第三个问题：怎么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谈到保护，我想至少会涉及这样两个层面：一是保护方法，二是保护理念。由于时间的关系，我们今天重点讨论一下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理念问题。

非遗保护要遵循的第一个原则是以人为本原则。非物质文化遗产和文物不一样，像瓷瓶文物怕碰碎，放到玻璃柜里就行了，但非遗看不见摸不着，怎么保护？非遗保存在传承人的头脑里。所以保护好传承人，就等于保护好了非遗，非遗保护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保护传承人。实践也证明保护好传承人，非遗就能够传承，让传承人带好徒弟，非遗就会一代一代传承下去。传承人是指直接参与了非物质文化遗产原汁原味的传承，同时又愿意把自己的手艺知识教给别人的人。如果改变了非遗事项，或者不亲自参与传承，或者只是自己做却不教徒弟，就不是传承人。

非遗保护要遵循的第二个原则是整体保护原则。要保护好非物质文化遗产，就要把它所有的工艺都保护好，这是整体保护。光保护核心技术是绝对保护不了非遗的。清华大学有个博士在山东苍山县小郭村研究泥人，泥人制作有72道工序，我问他能不能把最不重要的一道工序去掉，他想了半天说不行。做泥人要先做个泥模子，然后把泥塞进去再拿出来，泥人就成形了。但是在塞泥之前，要先刷一层香油，解决粘连问题，否则拿出来就是坏的。这道工序看似简单不重要，但不保护也不行。也就是说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不能偷工减料，不能取巧，它必须要原汁原味地传承。

当然只保护好工艺还不行，还要同时保护好和非遗有关的生态环境。举个例子，做宣纸必须用青檀树的树皮，如果青檀树都砍没了，宣纸也就做不了了。所以保护好周边的生态环境同等重要。

现在我们也进行文化生态保护区建设，有很多人一直搞不清，保护非遗和文化生态保护区到底有什么区别。梅州的客家生态保护区，白族的大理生态保护区，湘西的苗族土家族生态保护区等，这些保护区的核心就在于文化生态的保护。如果说非遗是一只小虫子，把它放在玻璃瓶或者蛐蛐罐里它都会死掉。因为小虫子是生活在草地里的。要保护小虫子就要让它在草地里继续生存，画个圈、别盖楼、别修路修地，让它自由生活。这就是保护好生态环境的重要性。

非遗保护要遵循的第三个原则是活态保护原则。非遗是一直以活态方式传承的，最怕的就是把它固化。保护非遗就是要像养活鱼一样，现在很多人保护非遗是简单地把它放到博物馆里，这样非遗早晚有一天会死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不能过度物质化。举例来说，有个大学老师很重视皮影，让学生到民间收戏本子、收皮影。学生们到乡下后就找做皮影的老人买了皮影，回来后就放到博物馆里。问题来了，皮影在民间是表演的，挂到博物馆里就只有静态的实物而没有动态的表演了，连同皮影的演唱艺术、伴奏艺术也都没有了。也就是说由于没有活态保护的理念，非遗到我们手中不但没活，反而死得更快了，这就是理念错误导致的。

我们要的是走街串巷的活态传承，能把表演艺术、演唱艺术、演奏艺术都一起传承下来的东西。如果把物质遗产保护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都比作一条鱼的话，二者的区别就在于，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是把一条鱼做成标本，只要不腐、不烂、不臭就可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不能如此，必须把非物质文化遗产当成一条活鱼，要把鱼放在水里，不但要让它活，还要让它不断繁殖、不断发展，这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方法，和物质文化遗产完全不一样。

非遗保护要遵循的第四个原则是民间事民间办原则。非遗是民间的东西，就得在民间传，应该民间事民间办。有一次我到河北省某县，那里有一种传统舞蹈。当地人做了两台节目，一个是让穿着很时尚的露脐装的初中小姑娘跳这种舞蹈，另一个是让村民穿着传统服装跳这种舞蹈。舞蹈我不懂，但从服装上说，这些小姑娘穿的服装整齐划一很好看，做工都一样，但这不是传统的，且中国古代是不穿露脐装的，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个舞蹈的文化基因并没有传下来，在非遗保护上没有任何的价值。而村民穿的服装，是春秋战国时期的深衣，有两千多年历史，非常有价值，我们要保护的是这种非遗。

非遗保护要遵循的第五个原则是原真性保护原则。文化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原生文化，一类是次生文化。没改编过的是原生文化，根据原生文化改编的就是次生文化。比如现在歌舞剧团改编的作品，都是次生文化。原生文化、次生文化没什么好与不好之分，但为什么我们保护非遗要强调必须是原生文化呢？因为原生文化的基因是原来的，只有保护好文化的基因，文化才能更好地传承。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中华民族的DNA，基因不能变，所以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我们就不要看它漂亮不漂亮，而是要看它传统不传统，看它的基因。它的基因是传统的，是经过千百年自然进化而来的，肯定有其优势。

非遗保护要遵循的第六个原则是保护文化独特性原则。每个民族由于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的不同，文化都是不一样的。中国文化的基因种类非常丰富，各有各的独特性。所以我们的任务应该是，各自保护好本地的文化，宁波保护好宁波文化，北京保护好北京文化，上海把上海文化保护好，这就形成了文化的多样性。只有保护好地域文化的独特性，我们才能保护好人类文化的多样性。

非遗保护要遵循的第七个原则是濒危遗产优先保护原则。保护非遗肯定是保护最优秀的，但是在同等情况下，我们要保护最濒危的。因为濒危项目一旦没有了，这个文化就都没有了。比如宁波走书、四明南词，就这么几个人传，他们不在了，这些东西也就没了。我们的许多遗产确实已经到了非常濒危的状态，再不挽救，这些珍贵的民族文化遗产很可能就会在我们手中彻底消失。

在此，我希望我们每一个人都团结一心，形成合力，把祖先留给我们的遗产保护好。因为只有保护好这些活态遗产，才能确保我们的中华文明永远不断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