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林县出了个农民作家崔复生,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太行志》,恢宏巨著,洋洋数十万言,可谓文学界一件大事。河南人民出版社派了文艺室主任张明武住在林县,坐镇督战。张主任关注我正在创作的《大路歌》,约我带着书稿去林县会面,磋谈修改意见。我见到张明武,谈完稿子,便问他,郭小川住在哪里?张主任告诉我,郭小川住在林县第二招待所,并约我一块儿去看他。
林县因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修了红旗渠而举世闻名,以至来自全国乃至全球的参观团、取经者、外国友人、新闻记者络绎不绝,县里承担着很大的接待任务。
张主任领我走进新楼,爬上二层,在走廊北头房间前站定,敲响房门。开门迎客的正是郭小川,看见我,他赶紧拉住我的双手,满脸哀凄之情,看上去苍老了几岁。
房间依旧是那么乱。这房间很宽敞,里外两间,玻璃窗户,白墙耀眼,却被郭小川搞乱了应有的整洁。床上被子堆成一团,被单挂在床沿上,他依然没有叠被子的习惯。床前扔了几双鞋,东一只、西一只,横一只、竖一只,没有收捡。外屋放着一只煤炉子,一只小铝锅,地上散落着十几个用过的饭碗、菜盘子,好似刚刚散过宴席,还没来得及整理。这是他的老习惯了,只是此刻显得更为甚之。
张主任解释说:“老郭同志生活不规律,又不便打扰服务员,女儿就替他备了个煤炉子,饿了自己可以煮面吃。可他的生活能力实在太差了……”
我轻声问:“女儿不能常来照顾他吗?”
张主任说:“他女儿住的地方距此几十里,不能每天来,隔些日子来料理一次。”
我心里暗暗叫苦,诗人哪,究竟是什么东西让你对生活失去了兴趣?你为什么会把自己的生活搞得如此糟糕?如果自己不振作起来,你会为此遭罪的!
我们自己拉把椅子坐下来,他却呆呆地站在床前,依旧披着粗毛呢外套,叼着烟卷,喷着烟雾,用沙哑的声音抱怨着我:“你把我忘了!这么多天了,你为啥不来看我呀?”他的面色很难看,眼眶潮湿,孩子般憋着满腔委屈,朝我发作一句,整个身子便顺着床沿出溜下来,蹲在地上,好似崩溃了一般。
我理解他的无助,但他是个身份特殊的人,上级已把他转交林县管理了,辉县不便插手。我这样的小人物又能起啥作用呢?加上我以为他守着儿女,生活条件会大有改观,哪想到会弄到这般境地呢?
他不让我说完,打断我,厉声喊道:“你知道我多么寂寞,多么孤独,多么想找个人说说话呀!”他说完话便双手抱头,坐在地上,烟雾笼罩了他的脸,好似在默默抽泣……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两眼湿漉漉地望着我说:“我给中央写了信,要求回北京,参加周总理的追悼会,我一定要去!我不能不去!可是,他们还是不让我回北京,不愿把告别总理的权利给我!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喊,我跳,我哭,托县委帮我询问,帮我转达请求,可是他们说我有病!借口,完全是借口!我没病,我能走,就是爬也能爬回北京!我要在总理灵前痛痛快快哭一回!他们好狠心哪,不让我回去!这是为什么呀?为什么?”他吼起来,一下子跳起来,一双眼闪出犀利的光,满头蓬乱的头发都支棱起来,双手拍打着衣衫,好似一头暴怒的狮子。房间里又是一阵沉默,只有他急促的踱步声和呼呼的喘息在震荡。我的心中和他一样憋满愤怒,整个太行山都像填满火药,稍有不慎就会炸裂。(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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